新約四福音書——《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可以說是歷史上研究最透徹的作品。數百年來，不論是學者還是普通信徒，都對其中的每個故事、每句話、甚至每個字進行了仔細研究。
這種對經文的深入研究雖然很有必要，但也可能讓我們忽視了一個同樣重要的方面：那些經文中沒有提到的內容。我們常常只關注記載下來的內容，卻忘了思考那些被省略的部分。其實，聖經作者沒有告訴我們的事情，可能和他們記錄的一樣重要。
在四福音書中關於耶穌的記載裡，有很多讓人感到意外的空白。比如，耶穌復活後和門徒在一起的四十天裡到底做了什麼？他們談了些什麼？耶穌教導了什麼？四福音書都沒有詳細記錄。
有趣的是，一些沒有被收入聖經的其他福音書（我們稱之爲非正典福音書，即僞經）倒是提供了這些信息。比如，《與救主的對話》（Dialogue of the Savior）就記載了耶穌在復活後多次向門徒顯現，回答他們的問題，並討論各種神學話題。同樣，《腓力福音》（Gospel of Philip）和《馬利亞福音》（Gospel of Mary）等其他非正典福音書也有類似的記載。
再舉個例子，你有沒有想過耶穌復活時的具體場景？他從墳墓裡走出來時是什麼樣子？四福音書並沒有描述這些（當婦女們在那個星期天早上到達時，耶穌已經復活了）。
然而，有一部非正典福音書卻描述了這一場景。《彼得福音》（Gospel of Peter）中記載了一個據稱是目擊者親眼所見的耶穌復活景象：耶穌從墳墓中走出，左右各有一位天使相伴，他的頭高聳入雲，觸及天際。
在現有的福音書中，最讓人好奇的莫過於耶穌的童年生活。小時候的耶穌是什麼樣子？這位「年輕的」神子有何特別之處？是否有人察覺到他的神性？除了《路加福音》二章中的一個故事外，四福音書對此幾乎隻字未提。
有意思的是，一部名爲《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Infancy Gospel of Thomas）的僞經福音書填補了這一空白。學者們已經研究這本書很多年了。更引人注目的是，2024 年 6 月 13 日，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 News）報導了一個重大發現：考古學家發現了一份新的抄本，據說是「記錄耶穌基督童年的最古老文獻」。
這個消息無疑震驚了學術界。如果是真的，它可能會徹底改變我們對歷史上耶穌的認識。但是，在我們急著重新思考我們所知道的關於耶穌童年的一切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先冷靜下來想一想。因爲經驗告訴我們，有些看起來「全新」的發現，經過深入考證後，可能並沒有我們第一次聽到時那麼令人興奮。
首先，我們需要釐清一個容易混淆的概念。《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與廣爲人知的《多馬福音》（Gospel of Thomas，另一部僞經）是兩部截然不同的作品。後者寫於公元二世紀末，收錄了耶穌的 114 則言論，與他的童年生活毫無關聯。（有趣的是，近期也發現了一份《多馬福音》的新抄本，我已在其他文章中詳細探討過。）
相比之下，《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是一部充滿趣味和想像力的作品，生動地描繪了耶穌在家鄉成長的童年趣事。正如讀者期待的一樣，這本書中的小耶穌從小就展現出了神子的非凡能力。書中記載，年幼的耶穌能夠輕易治好被斧頭砍傷的腳，在水罐打碎後神奇地用斗篷盛水，還能幫助做木匠的父親將木頭延長。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從屋頂跳下卻毫髮無損（難道他真的會飛？），種下一粒麥子卻能收穫百倍，甚至還能讓死人復活。
然而，儘管耶穌展現了這些令人驚歎的神蹟，他給家鄉帶來的影響卻並不全是正面的。《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大部分時候將耶穌描寫爲一個任性易怒的孩子，他時不時大發脾氣，讓村民惶恐不安。
《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中描繪的耶穌童年充滿了戲劇性的場景。有一次，一個孩子在水池邊用樹枝玩水，無意中惹惱了耶穌。只見耶穌厲聲喝道：「你這個不義、不敬的傻瓜！水池又沒有得罪你，你幹嘛這樣做？看著吧，你會像樹一樣枯萎，再也不會長葉子，也不會結果實。」（3:2）話音剛落，那孩子就當場萎縮至死。另一次，一個孩子在村裡不小心撞到了耶穌，耶穌大發脾氣，當場讓孩子斃命。
這些事件讓村民們既困惑又恐懼。他們紛紛找到約瑟，抱怨這個不同尋常的孩子。然而，當耶穌得知村民們的不滿時，他竟然讓他們全都瞎了眼。約瑟試圖管教兒子，拽了一下他的耳朵，誰知耶穌卻對自己的父親發出了令人不寒而慄的警告：「你這樣做，太不聰明了，一點也不明智...……別惹我。」（5:3）
《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的結尾借鑑了《路加福音》2:41-52 的記載，描述了 12 歲的耶穌在聖殿中的故事，不過內容有所改編。
學界普遍認爲，這部稀奇古怪的福音書成書於公元二世紀末。這比大多數使徒去世晚了將近一百年，所以不可能是多馬或其他使徒寫的。值得注意的是，《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的最早版本中並未提及多馬的名字。「多馬」這個名字很可能是在中世紀時被後人加上去的，大概是爲了讓這本書看起來更權威，更可信。
《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早期版本中沒有提到多馬的名字，這揭示了這部福音書的一個主要問題：其文本歷史存在許多問題。雖然這部福音書可能最初是用希臘語寫的，但我們現在能找到的希臘文抄本很少，而且年代較晚，大多來自 14 或 15 世紀。這些抄本之間的差異還很大。我們確實有一些更早的其他語言版本——拉丁語、敘利亞語和埃塞俄比亞語的——但這些版本之間的內容也有很大不同。
簡而言之，我們無法確定「原始」的《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究竟包含哪些故事。
近期宣佈的新抄本發現爲這一謎題帶來了新的線索。兩位學者在德國漢堡大學圖書館發現了一份來自這部福音書的片段，編號爲「P.Hamb.Graec. 1011」。儘管這個片段已經在圖書館收藏多時，但直到現在才被認出是《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的一部分。
也許有人會感到驚訝，爲何一份手稿會在圖書館裡被「發現」，而不是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在埃及的沙漠中被挖掘出土。其實，很多新約手稿都是在圖書館裡被發現的。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在聖凱瑟琳修道院圖書館發現的西奈抄本（Codex Sinaiticus），以及在梵蒂岡圖書館發現的梵蒂岡抄本（Codex Vaticanus）。很多時候，手稿雖然存放在圖書館中，但並未被正確分類或識別，直到後來才被發現（通常是被一位熱心的博士生發現的）。
這份新發現的手稿只是一個殘片，這也解釋了爲什麼它最初沒有被認出來。殘存的文字看上去是《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的第一個故事：小耶穌安息日在溪邊玩耍，用泥土做了一些小鳥。他的父親發現耶穌的行爲，責備他沒有守安息日。作爲回應，耶穌拍了下手，泥土做的小鳥就飛走了。
這份「新」手稿最引人注目的特點是它的年代。在此之前，這部福音書最早的希臘文手稿來自 11 世紀，而這份新發現的手稿被斷定爲 4 或 5 世紀的作品。因此，它現在成爲了《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最早的抄本（包括所有語言版本）。
據發現這份手稿的兩位學者——拉約什·貝爾克斯（Lajos Berkes）和加布里埃爾·馬塞多（Gabriel Macedo）介紹，儘管這份希臘文本只是殘片，但其內容與學者們此前認爲最可靠的《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希臘文本版本（被稱爲「S版本」）相吻合。
簡單說來，這個新發現的古老文件，證實了學者們之前的猜測可能是對的。他們一直認爲《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有個最早的版本，現在這個新發現的殘片，正好跟那個版本很像，算是給他們的想法提供了一些證據。
每當有這樣的新發現，大家自然會很好奇，它是否會改變我們對歷史上的耶穌的認知。我們是否應該將《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視爲第五部福音書呢？答案是否定的。讓我們來看看幾個關鍵點：
首先，這項發現並不能改變《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缺乏歷史可信度的事實。它寫於公元二世紀末，既非使徒所作，也非目擊者所述，而是充滿了希臘羅馬世界典型的嬰兒故事中常見的誇張和奇異故事。事實上，即便在古代世俗傳記作家中，也常見構造英雄童年故事的做法，目的是展示這些英雄在孩提時期就已具備了日後彰顯的品質。
這一現象恰恰凸顯出《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約翰福音》的實事求是，沒有添油加醋。儘管我們可能期望他們會忍不住創造些關於耶穌童年的神奇故事，但實際上，整整四本福音書裡只有一個關於耶穌童年的故事（路 2:41-52）。
其次，這項發現並未改變《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文本歷史的任何基本事實。儘管媒體聲稱這份新手稿將會帶來突破性發現，但實際上它主要是確認了學者們之前的一些看法。學者們此前就已認爲這部福音書最初可能是用希臘語寫成的，新手稿證實了這種可能性。學者們也一直認爲S版本可能是這部福音書現存最佳的希臘文本（儘管其文本歷史複雜），而這份新手稿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簡而言之，從這份新手稿中我們難以得出太多新的結論。
第三點，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這項發現並不構成「耶穌基督童年最早的書面記錄」（引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話）。這份手稿僅僅是《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最早的書面記錄。即便如此，這份記錄也並不是很古老，因爲學者斷定這是 4 或 5 世紀的作品。
那麼，耶穌基督童年最早的書面記錄究竟是什麼呢？答案是《路加福音》。《路加福音》與《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有幾個顯著的區別：
這些區別很重要。而且，最近發現的新手稿也沒有改變這些區別。所以，如果想了解耶穌的童年，《路加福音》一直是我們最早且最可靠的來源。
我們都希望能更多地了解耶穌的童年，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神真的變成了人，誰不會好奇他小時候是怎麼長大的呢？但我們必須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能因爲太想知道，就胡亂揣測，更不能把自己的猜想當成真的故事來講。
相反，我們應該滿足於福音書所告訴我們的內容，而不是它們沒有告訴我們的內容。《路加福音》中關於耶穌在聖殿的唯一記載可能不如《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或後來其他的類似故事那樣讓人驚掉下巴，或者趣味十足。但我認爲，這恰恰是它的優點。這是一個植根於歷史、簡潔明瞭、不帶半點誇張的故事。
在《路加福音》中，沒有泥捏的小鳥變成真的活生生的小鳥，少年耶穌也沒有從屋頂飄起，更重要的是，沒有耶穌因憤怒而使人失明或致死的故事。相反，你看到的只是一個 12 歲的男孩，他到聖殿去聆聽神的話語。
這裡告訴我們一個基本的道理。對於我們這些尋找小耶穌的人來說，也許我們應該在最顯而易見的地方尋找。或者，用耶穌自己的話說：「爲什麼找我呢？豈不知我應當在我父的家裡嗎？」（路 2:49）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The Significance of a New Manuscript of the Infancy Gospel of Thoma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