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我們爲何都如此不得安息?
2022-03-07
—— Andrew Wilson

能在一個段落的論述中就抓住一個社會的時代精神,這樣的作家非常罕見,能夠做到這一點並且在200年後仍然提供苦口良藥般洞見的作家更是鳳毛麟角。這就是爲什麼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關於19世紀30年代美國的評論如此引人注目。

看看美國人追求幸福的狂熱程度,看看他們如何不斷地被一種模糊的恐懼折磨著,害怕自己沒有選擇捷徑來實現幸福,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美國人把自己和這個世界的美好聯繫在一起,就好像他相信自己不會死一樣,而且他急於抓住那些唾手可得的東西,以至於人們會說,他每時每刻都擔心自己在享受這些東西之前就死了。他抓起所有東西,但沒有抓住,他很快讓它們從手中逃脫,以便追求新的享受……死亡終於來了,在他厭倦了這種對完美幸福的徒勞追求之前,死亡終於阻止了他。(511–14頁,英文直譯)

美國人的躁動不安分讓托克維爾著迷。在這片廣袤富饒的大陸上,幾乎每個人都是中產階級,然而又有著一種狂熱、急躁、焦慮、煎熬和抓狂的精神特質。就好像消費並沒有(如同許多人自信地認爲的那樣)帶來滿足感,財富也沒有帶來安寧。兩個世紀過去了,托克維爾的診斷仍然適用——不僅對美國,而且對整個西方世界而言也一樣。

這種觀察構成了本傑明·斯托里(Benjamin Storey)和珍娜·西爾伯·斯托里(Jenna Silber Storey)夫妻倆合著的精彩新書《我們爲何不得安息:論現代人對滿足的追求》(Why We Are Restless: On the Modern Quest for Contentment)的核心。這是一部出色的護教論著,尤其是因爲作者並沒大張旗鼓地護教(包括基督教)。文筆優美,論證細緻,既微妙又具有探索性。

美國亞馬遜網站這樣介紹這本書:

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繁榮時代,然而我們在各處看到的跡象表明,我們對幸福的追求已證明是徒勞的。我們不滿足,我們爲了改變而尋求改變——即使這意味著破壞我們共同生活的基礎。在《我們爲何不得安息》一書中,本傑明和珍娜·斯托里對這種不安的根源進行了深刻而美好的反思,並評估了我們治癒自己的種種方式。

借鑑蒙田(Montaigne)、帕斯卡爾、盧梭和托克維爾的見解,《我們爲何不得安息》探索了引導我們前進的現代幸福觀,以及如影隨形的不安。在16世紀,蒙田闡述了一個關於人類生活的原始願景,啓發人們把自己看作是在此時此地尋求滿足的個體,但帕斯卡爾認爲,我們若想找到幸福,不能通過愉快地尋求自我,只能通過痛苦地尋求上帝。盧梭後來試圖藉著攻擊帕斯卡爾拯救蒙田的世俗主義,但他失敗了。沉浸在這些爭論中的托克維爾於1831年訪問了美國,觀察到一個民族「在他們的幸福中躁動不安」,發現當整個民族尋求世俗的滿足時會發生什麼——大部分是得到更多不滿。

《我們爲何不得安息》指出,儘管我們所繼承的哲學讓我們假裝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卻帶來了明顯的同質化和不快樂的生活。要找到真正的滿足感,我們需要重新思考關於幸福的最基本假設。

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64頁。

愜意的不安

通過法國作家蒙田(16世紀)、帕斯卡(17世紀)、盧梭(18世紀)和托克維爾(19世紀)的作品,斯托里夫婦——這兩位傅爾曼大學(Furman University)的教授——研究了人類尋求安息和幸福的方式,以及爲什麼這麼多人以失敗告終。

斯托里夫婦認爲,躁動不安充斥著美國人的生活。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看到它:「在我們對電子屏幕的熱愛中,在屏幕帶來的移情和干擾中;在我們對飲食和穿著的無窮多樣性的需求中;在我們對改變精神物質的胃口中,從大麻到百憂解(Prozac) 再到灰皮諾葡萄酒(Pinot Grigio);在我們對人類生活幾乎每個領域的危機迷戀中」(x-xi)。奇怪的是,他們指出,躁動似乎隨著特權而增加,而不是減少。正如托克維爾所說,現代中產階級「在他們的幸福中躁動不安」。

但是爲什麼會這樣呢?這種沒有和平的不安感從何而來?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四位重要的思想家

對於米歇爾·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92)來說,我們的問題僅僅在於我們過於關注自身之外的東西。與其在我們的自然生活之外尋找意義——宗教、美德、榮譽、知識或其他什麼——不如學習實踐內在的滿足感。幸福的關鍵在於簡單地把握自己和世界,追求「單純的生活,爲了生活而生活,沒有哲學、政治或信仰的定向規範的生活」(22頁)。今天,我們可能用「活在當下」或「正念」這樣的語言來描述它。幸福就在這裡,而不是在另一個世界,我們可以通過實踐正確的生活方式來找到它,「以追求內在的滿足感爲導向,在我們的內在生活中追求心理平衡,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尋求直接的認可」(48頁)。

對此,帕斯卡爾(1623–62)的回答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胡扯。對帕斯卡爾而言,蒙田嚴重低估了這個問題。蒙田接受瑣碎和短暫的快樂作爲真正喜樂的替代品,這讓我們無處可去,他的建議本質上過於天真。人類不需要陳詞濫調、偏離主題和一些消遣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我們需要真理、正義、愛、永恆,以及最終極的上帝。

但是我們是無知的,有限的,注定要死亡的。這意味著,如果沒有上帝的恩典,我們就會很痛苦:「我們對自己必死的意識,以及對自己無知的意識,讓我們不快樂……一個人的慾望如此徹底地超出了他的可能性,他不可能取得心理上的平衡。只要對我們想要和我們是什麼之間的落差做一個誠實的估計,痛苦就是不可避免的。」(66頁)我們有一個比蒙田承認的更深層次的問題,我們需要一個更深層次的解決方案。因此,儘管帕斯卡爾看起來比蒙田更加悲觀,但實際上他尋求的是一種更加豐富的快樂,並且拒絕接受任何少於這種快樂的東西。他總結道,這種喜樂只能在基督裡找到。

盧梭(1712–78)認識到帕斯卡爾說到點子上了ーー18世紀巴黎的社會名流和哲學家們確實暗自痛苦ーー但他想用不同的方式解決問題。「對帕斯卡來說,」斯托里解釋說,「我們不快樂是因爲我們與上帝疏遠了。對盧梭來說,我們不快樂是因爲我們與自己疏遠了。對帕斯卡來說,自然已然墮落,但是上帝可以拯救它。對盧梭來說,人類雖然墮落了,但是可以被自然所救贖。」(102頁)因此,人們開始通過「全身心投入」某些事物來尋求完整性:孤獨、社會、公民身份、個人主義、教育、家庭。盧梭追求每一樣東西,卻發現他所渴望的滿足感每次都是一種幻覺。他的友誼崩潰了,他的家庭生活是一場災難,他在公民權和教育方面的實驗失敗了;甚至孤獨也沒有給他帶來安寧。

但是,他的失敗中也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盧梭就像實驗室裡的化學家,其大膽的元素組合在他臉上炸開了花:這個實驗殺死了它的始作俑者,但也在他的燒杯裡留下了明顯的殘留物。」(139頁)這是一個悲劇性但又有教育意義的遺產。「現代人對內在滿足的追求注定會讓我們一如既往地坐立不安,無論我們多麼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139頁)

這讓我們回到了托克維爾(1805–59)和他對美國人躁動不安的分析。托克維爾和帕斯卡爾一樣,懷疑在所有蒙田式的繁榮論之下潛藏著一種動盪不安ーー更不用說平等、自由和追求幸福ーー而且繁榮越大,不安越大。他的作品試圖向美國人傳授「帕斯卡式的教訓,即他們的財富、他們的驕傲、他們的目標——幸福永遠不能滿足一個人的靈魂。」(144頁)

這是一次艱難的推銷。美國人,就像現代西方人一樣,傾向於用內在的、物質的方式來看待世界,這使得人們更難相信靈魂,也更難提出關於意義、屬靈和超越性的深刻問題。但這正是問題所在。「沒有自知之明的引導,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就會變成一系列匆忙的地點、職業和假期。」(163頁)

不可避免的躁動

《我們爲何不得安息》是一本旨在闡述而非教導勸勉的書。沒有接下來怎麼辦,沒有雄辯的論據,也沒有具體的應用。它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晰、機智和簡潔,出色地總結了四位重要思想家的觀點,並提出了一些關於現代追求幸福的深刻問題。但這並不是一本教人如何應對的實用指南。因此,公平地說,它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的那杯茶。

然而,在我看來,在後基督教的西方,斯托里夫婦指出了一些對福音傳道和護教具有重大意義的東西。在一個越來越平的世界裡,超越已經消逝,一切都是內在的,躁動不安是不可避免的。正如他們解釋的那樣(178頁,重點爲筆者所加):

帕斯卡爾揭示了像陰影一樣困擾著尋求內在滿足時所帶來的痛苦。這種痛苦——小心翼翼地隱藏在現代男女特有的消遣愛好中,卻不斷地暴露出來——是我們所追求的幸福與我們是什麼樣的被造物之間不匹配的持久標誌。

但是,對任何一個具有足夠奧古斯丁精神的人來說,這當然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讓他開聲說:「主啊,你爲你自己創造了我們,我們的心永不安寧,直到在你身上得到安息。」


譯:PSJ;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hy Are We All So Restless?

Andrew Wilson(安德魯·威爾遜)是倫敦國王教會(King’s Church)的教導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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