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顯而易見的上帝缺席——工業革命如何重塑我們的信仰感知
2025-06-24
—— Luke Isham

據說,蘇聯宇航員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返回地球后,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找啊找,但我沒有找到上帝。」這種對神顯然不存在的強調,正是現代無神論的出發點。在《不信的壁壘》(Bulwarks of Unbelief)一書中,約瑟夫·米尼奇(Joseph Minich)指出,這種現象源自工業革命所帶來的技術效應,它改變了我們對現實的感知,也改變了我們對神存在的理解。他寫道:「我們對現實的理解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如今,神的不顯見性被當作祂根本不存在的一個論據」(第 7 頁,加粗爲原文所示)。因此,生活在當下世俗時代的人們,往往將神的沉默誤解爲神的缺席。米尼奇認爲,要讓信仰重新變得可信,我們需要重新強調神是人類歷史的作者。「人類的一切文化活動最終都在《創世記》第 1 章與《啓示錄》第 22 章之間展開」(243 頁),重點在於我們作爲個體如何能夠在這段歷史中作出自己的貢獻。《不信的壁壘》是一本令人興奮的書。毫不誇張地說,它改變了我看待和回應我們這個文化時刻的方式。

科技、現實與現代無神論

《不信的壁壘》是一部論證縝密、引注詳實的學術著作,試圖解釋爲何無神論在現代世界中成爲一種主流選擇。作者指出:「也就是說,不論一個人理智上對神的存在持何種觀點,神的存在都不像「你正在讀這段話」這樣顯而易見。」(5 頁)

《不信的壁壘》

約瑟夫·米尼奇(Joseph Minich)著

如今,西方有數以百萬計的人自稱是無神論者。基督徒常常用各種上帝存在的論證來回應這種現象,彷彿無神論者是在理性論證上出了問題才不信。

而在《不信的壁壘》中,約瑟夫·米尼奇提出,現代人切身感受到的「上帝缺席」,才是無神論興起的深層原因。

近年來,西方世界在技術和文化上的急劇轉變,看起來使神的存在受到質疑。現代技術文化重塑我們對現實的感知,也改變了我們對「看不見的事物」的信念,這進而放大了神「沉默」的感覺。在這樣的語境下,無神論便成了自然的結果。當外部世界失去意義,我們便轉向內心尋求答案。

我會這樣總結米尼奇這本書的核心思想:如今,神的存在既不再是人們理性上的默認前提,也不再是直覺上的自然感受。約瑟夫·米尼奇認爲,這正是工業革命的副產品。其結果是,我們不再將自己視爲一個置身於龐大、常常難以掌控的宇宙之中的行動者,而是變成了一個被動的消費者,生活在一個已被技術所馴服的世界裡。而基督教的回應,則要從「全球歷史」這一觀念的重新發現開始,這歷史由神親自執筆、我們也參與其中。

在第一章中,米尼奇精心闡述了這個問題。將他的分析與兩種流行敘事進行比較:其一是「減法故事」(隨著人類對世界認知加深,逐步擺脫了神與迷信);其二是流行的思想譜系論(比如啓蒙運動過度強調一元論與個人自由,或者「達爾文進化論的出現摧毀了信仰」(第 31 頁)這一說法。第二章中,米尼奇引導我們注意一個關鍵的歷史關聯:工業革命的全面影響,與「神之缺席」成爲主流認知之間的關係。技術不僅深刻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也改變了我們對現實的感知方式,乃至對自己如何參與世界的理解。到了第三章,米尼奇進一步指出,這種經濟與文化的轉變改變了我們對「人的能動性」(agency)的感受,進而改變了我們看待神的方式。他寫道:「說白了,世界變成了一堆隨手可用的東西,而不是人類必須服從的、充滿未知力量的世界。」(142 頁)

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章。在這裡,米尼奇勾勒出了一種(新教)基督教的回應方案。他既拒絕盧德式的反技術革命,也拒絕盲目的科技樂觀主義【注 1】。相反,我們應當試著去明白,在當下這個歷史文化時刻中,神究竟在教導我們什麼。我們可以也應當充滿信心地宣告:神在書寫這段宏大的歷史敘事,正是這個敘事賦予我們在現實中參與的意義。

如今發達世界普遍持有的錯誤假設是:上帝缺席了——面對邪惡時缺席,科學解釋裡缺席,日常生活中也缺席。而一旦我們明白技術是如何改變我們對「因果」關係的理解、以及我們在環境中生活的基本方式,我們就能夠重新、恰當地思考神與這個世界的關係。真正該問的問題是:神如何回應邪惡?神關於世界的運作方式說了什麼?祂賜下怎樣的智慧,來引導我們過每一天的平凡生活?

解讀世俗文化:一個流行的子類別

解釋我們當下所處的「世俗文化時刻」已經成爲一個熱門的寫作副題材,其中代表性的書包括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和湯姆·霍蘭(Tom Holland)的《主宰》(Dominion)。在泰勒那本篇幅龐大的奠基性著作中,他描述了當代世俗時代的歷史演變過程及其特點;而霍蘭則追溯了我們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和制度的基督教起源,以及我們對這些傳統的繼承和扭曲。從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City of God)開始,基督徒就一直試圖理解福音如何與所處的文化情境互動。今天,這樣的嘗試也出現在現代福音派的作品中。比如卡爾·楚曼(Carl Trueman)的《現代自我的興起與勝利:文化失憶、表達性個人主義與性革命之路》(The Rise and Triumph of the Modern Self: Cultural Amnesia, Expressive Individualism, and the Road to Sexual Revolution),批判了現代個人主義思維及其所帶來的一切影響;再如克里斯托弗·沃特金(Christopher Watkin)的《聖經批判理論》(Biblical Critical Theory: How the Bible’s Unfolding Story Makes Sense of Modern Life and Culture),展示了聖經視角本身如何成爲一種文化分析的有力工具。

而《不信的壁壘》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深入探討了爲什麼無神論(特別是建立在「神顯然不存在」的前提之上的無神論)在文化中變得如此有吸引力。米尼奇對此提供了清晰的解釋。我認爲,他從技術發展角度入手的分析是非常準確的。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他的解決方案不是靠新的神學概念,而是回到基督信仰一個基本卻常被忽視的前提:神是一位說話的神,是大寫的作者。祂超越歷史,卻又主宰歷史。由此,我們可以將歷史視爲一個自在的整體。基督徒也因此獲得參與這段歷史的自由。當人們進行創造與互動時,都在參與神的宏大歷史敘事。基督徒的獨特優勢在於,他們的創造是在普通基督徒生活的語境中完成的,因而具有永恆意義。我們可以有意識地參與符合神聖作者預設情節的永恆歷史!以這樣的眼光看世界,能夠重新突出神「主動啓示」的屬性。當前發達世界普遍存在的無神論文化特徵,不是宇宙混亂或神聖缺席的產物,而是一個契機——讓我們「說服」人們認識神過往的溝通方式,並理解個人在所處環境中的創造性能動力量何其重要(254 頁)。

對讀者而言,本書提供三大實用工具:首先,面對「上帝缺席」這個普遍假設,提供一種觀念上的回應;其次,推動我們在傳福音時,更加注重「勸服」的方式;最後,鼓勵我們明白:即便是發表一條有建設性的社交媒體評論、參與一個健康的網絡社群,或進行一些小而敬虔的創作,都是在參與上帝的全球歷史。《不信的壁壘》讓我思想更爲敏銳,也增強了我對當下文化局勢作出判斷和回應的信心。雖然這是一本頗具挑戰性的書(比如第三章討論海德格爾的部分我就沒看懂),但它的確值得下功夫。過去我無法說清楚爲什麼無神論如此「合理」,也未能充分認識工業革命所帶來的深遠影響。現在,我那些模糊的直覺得到了澄清和印證。除了幫助基督徒分析無神論的興起之外,米尼奇還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護教學工具。他提醒我們:將上帝視爲缺席者在哲學上是錯誤的(這不過是技術文化試圖操控人類能動性所帶來的副作用)。相反,我們應當思考的是:神曾經在哪裡發過聲?祂何時啓示過我們?我們又如何在當下參與祂所賦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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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盧德分子(Luddites)是 19 世紀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工匠群體,他們因反對新機器取代手工業而破壞設備。如今「盧德派」常用於泛指那些拒絕或抵制新技術的人。而技術樂觀主義(techno-optimism)則認爲技術發展必將改善世界和人類生活,而且不會產生任何副作用或意外後果。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澳大利亞福音聯盟英文網站:Modernity and the Obviousness of Divine Absence

Luke Isham(盧克·艾沙姆)是《指環王》和《納尼亞傳奇》的狂熱粉絲。他目前擔任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墨爾本市聖基爾達長老會教會(St Kilda Presbyterian Church)的牧師,偶爾會在自己的博客「後啓示錄神學」(Post-Apocalyptic Theology)上發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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