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意識形態如何爲美國奴隸制披上道德外衣
2025-12-13
—— Sean McGever

當今時代的文化戰爭主要在有線新聞和社交媒體上展開。雙方陣營涇渭分明、道德立場絕對,每個人都堅稱歷史最終會證明自己是對的。但在這些喧囂之下,一個老問題始終揮之不去:是什麼樣的思想,塑造了我們對善與惡的看法?

如今我們圍繞自由、公義與身份而展開的爭論,並不僅僅是政策之爭或政治之爭,它們更是道德視野的較量。思想依舊驅動行爲,也仍然爲我們的行動提供理由,有時甚至讓我們不自覺地爲錯誤開脫。四百年前,英格蘭也經歷過自己的意識形態鬥爭——只不過不是在屏幕前,而是在講堂、講台和法律文本當中。那些爭論承載著真實而沉重的道德後果。

在《美國奴隸制的思想源頭:近代大西洋世界中的英格蘭思想》(The Intellectual Origins of American Slavery: English Ideas in the Early Modern Atlantic World)一書中,俄克拉荷馬大學(University of Oklahoma)憲法研究助理教授約翰·塞繆爾·哈普姆(John Samuel Harpham)梳理了 1550 至 1700 年間英格蘭思想家如何重塑道德哲學。這場始於民法與自然法的辯論,最終竟演變成支持「擁有他人」的理論根基。正是這種意識形態,讓近代早期的英國人選擇爲奴隸制的罪惡辯護,並將其加速擴張到今日美洲的土地上。

哈普姆教授在書中坦言的研究動機,恰是我長期思索的問題。他寫道:「我想要知道,這個美國史上最深重罪孽的制度,當初爲何不僅被視爲必要之舉或牟利手段,更從道德層面被認定爲正當行爲。」他補充道:「我必須弄清楚,倘若我早出生兩百年,在同樣的文化環境中成長,我會給自己什麼樣的道德解釋?」(第 1 頁)

《美國奴隸制的思想源頭:近代大西洋世界中的英格蘭思想》

約翰·塞繆爾·哈普姆(John Samuel Harpham)著

1550 至 1700 年間,是英格蘭大西洋世界奴隸制度形成與擴張的關鍵時期。在這段時間裡,英國關於奴隸制的討論,都圍繞一個核心問題展開:爲什麼自由人可以變成奴隸?

約翰·塞繆爾·哈普姆通過研究指出,英國學者在可追溯至古代世界的思想傳統中找到了答案。這些思想在羅馬法體系中得到了最有力的表述,後來也成爲美國早期爲奴隸制辯護的理論基礎。

哈佛大學出版社,368 頁。

這本書,就是他對這一問題的回答。

死亡或奴役:只能二選一?

根據哈普姆對英國思想史的梳理,在近代早期,民法傳統戰勝了自然法傳統,成爲英國主導性的法律思想。自然法傳統受亞里士多德影響,他主張某些人生來就該被統治,不論其法律地位如何。而源自古羅馬法典的民法傳統則宣稱人生而自由,但有些人可能因意外或不幸而成爲奴隸,最常見的情形便是戰爭。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民法傳統的勝利反而使奴隸制更根深蒂固。自然法奴役論因需要論證「天生劣等」而存在道德侷限,民法傳統卻無需此類辯解。通過將奴役定義爲戰爭或意外的法律後果,英國思想家既能在理論上擁護天賦自由,又能在實踐中維持奴隸制度。哈普姆指出,這種法律形式主義反倒構建了一套更寬泛、更持久的奴役框架,使其在大西洋世界快速蔓延。

哈普姆細緻梳理了民法傳統中大量的重要著作。該傳統可追溯到六世紀查士丁尼皇帝編纂的《民法大全》(Corpus Juris Civilis)。他展示了英國如何吸收並改寫這些思想,體現在如下文獻中:《英格蘭的法律與習俗》(De legibus et consuetudinibus Angliae,約 13 世紀,常被認爲出自布拉克頓〔Henry of Bracton〕),約翰·勒·布雷頓(John le Breton)的《佈列頓法典》(Britton,約 13 世紀),托馬斯·史密斯(Thomas Smith)的《盎格魯共和國》(De republica Anglorum,1583),約翰·考威爾(John Cowell)的《法學原理》(Institutes,1605),雨果·格老秀斯(Hugo Grotius)的《戰爭與和平法》(The Law of War and Peace,1625),愛德華·科克(Edward Coke)的《法學原理》(Institutes,1628),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利維坦》(Leviathan,1651),約翰·洛克(John Locke)的《政府論二篇》(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1689)

通過這份廣泛的思想地圖,哈普姆揭示了英國思想界如何既宣稱人生而自由,又同時主張「某些人可以在特定情況下變得不自由——成爲奴隸」。讓這矛盾得以成立的關鍵理由是:奴役比死亡更可取。正如哈普姆總結的那樣:「當人們認定沒有比死亡更悲慘的命運時,奴隸制度便獲得了正當性。」(170 頁)

遺憾的是,近代早期的英國人固守於根植於確認偏見的二元意識形態選擇:要麼死,要麼成爲奴隸。當時的決策者是否認真考慮過那些會削弱自身財富、土地或權力的替代性思想?答案是否定的。同樣,我們應當警惕那些將複雜問題簡單二元化的修辭手段——這種簡化往往能爲掌權者或謀權者帶來明顯利益。

基督徒確實發聲了

儘管哈普姆深入研究了近代早期英國思想家在奴隸制上的思想傳統,但他至少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來源:英國的基督徒。

毫無疑問,正如哈普姆簡要提及的那樣,西班牙人與英國人都曾用「傳福音」作爲奴役非洲人和美洲原住民的理由:「英國人在美洲的擴張之所以被認可,是因爲他們宣稱自己意在將當地居民轉化爲基督徒。」(69–70 頁)

哈普姆也對理查德·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與摩根·戈德溫(Morgan Godwyn)兩位牧師的思想也有所涉獵。例如,他引用戈德溫的批評:「我們這些種植園主(即奴隸主)頂禮膜拜的神祇無非是『利潤』,他們信奉的上帝,就是『利益』」(175 頁)。哈普姆也討論了英國人關於受洗歸主是否應使奴隸獲得解放的爭論。但總體而言,他在選擇研究的文本和人物時具有明顯的傾向性。通過這種方式,哈普姆僅觸及了基督教思想遺產中關於奴隸制度的表面論述,卻忽視了當時英國社會觀念中始終存在的、對奴隸制默許支持的深層基督教思想根基。

哈普姆在書中說明,他的研究靈感來自歷史學者戴維·布里昂·戴維斯(David Brion Davis)的鴻篇鉅製,其成果最早發表於普利策獎作品《西方文化中的奴隸制問題》(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Western Culture)。哈普姆的著作確實在梳理該時期思想傳統方面有所深化拓展。但讀者仍可能更推崇戴維斯著作的廣度,因爲戴維斯對基督教文獻(包括講道、神學著作及其他基督徒著述)的挖掘更爲全面深入。此外,樂馬可(Mark Noll)的兩本著作:《太初有道:聖經與 1492–1783 年的美國公共生活》(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The Bible in American Public Life, 1492–1783)以及雖聚焦稍晚時期卻頗具深度的《南北戰爭是一場神學危機》(The Civil War as a Theological Crisis),都對基督教思想資源進行了更豐厚的整合。

在近代早期的英格蘭,幾乎人人自認是基督徒。雖然他們的思想可能受到亞里士多德或民法傳統的影響,但如果要全面研究 1550 至 1700 年間英國思想傳統,就必須深入基督教的思想礦藏。如果哈普姆在這方面進一步展開,他不僅能更有力地說明這一時期英國社會對奴隸制的廣泛認同,也能爲他將要展開的、關於美國奴隸制思想延續性的研究奠定更堅實的基礎。

當意識形態蒙蔽了信仰

當我們審視早期美國奴隸制時,難免會問:他們爲何對此視而不見?哈普姆給出了明確的答案:意識形態。他有力地指出,民法傳統爲近代早期的英國人提供了繼續參與罪惡所需的理論依據。這套「源自古羅馬複雜法律文獻的思想傳統」(51-52 頁),恰如其分地滿足了他們的需要。

但面對這個問題,我們不能簡單歸咎於「是意識形態逼他們這麼做的」。事實上,那些幾乎全民自稱基督徒的英國人,主動允許了文化中的意識形態主導自己的行動,去奴役、物化、傷害同爲上帝形像承載者的同胞。更誠實的答案應該是:驅使他們奴役他人的行爲,來自未經省察的、根植於世俗意識形態的自利信念,而不是基於聖經、服務鄰舍的信仰。

基督徒必須誠實面對我們自身的傾向:我們很容易被政治力量、大眾流行觀點,甚至教會領袖的權威所蒙蔽。因此,我們應當與其他基督徒、與教會群體共同以聖經真理爲鏡,時時檢視自身觀點。事實是,如果不錨定於神全備的旨意,我們就會隨從文化的浪潮漂盪,有時甚至淪爲貶損、摧殘上帝形像承載者的推手。

十八世紀末廢奴主義的興起源於多重因素:強調自由獨立的哲學思潮興起,印刷媒體和新聞業的擴張使不爲人知的悲劇與個人經歷得以曝光。但若沒有那些被奴役者以驚人勇氣,冒著生命危險向倡導者訴說真相,一切輿論推動都將無從談起。基督徒雖參與了這段歷史,卻大多是在文化潮流轉向之後。可悲的是,基督徒未能成爲先驅,儘管(值得感恩的是)部分人後來抓起船槳加入了航行。

我們理當頌揚威廉·威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等後世英國基督徒,他們直面主流意識形態與權勢集團,重新回到聖經真理:每個人都是按著上帝形像所造(創 1:26)。在踐行「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太 7:12)的原則時,他們頂住了巨大壓力,這些原則本身即是對奴役行爲的否定。雖然《美國奴隸制的思想起源》主要面向學術讀者,但它提醒每位基督徒:我們必須以聖經準則爲標尺,不斷審視所處文化的倫理觀念。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How Ideology Made American Slavery Seem Moral.

Sean McGever(肖恩·麥基弗)博士畢業於阿伯丁大學(University of Aberdeen),現任青年生命組織(Young Life)鳳凰城地區主任,並兼任大峽谷大學(Grand Canyon University)客座教授。他著有《所有權:愛德華茲、衛斯理與懷特菲爾德遺產中的奴隸制問題》(Ownership: The Evangelical Legacy of Slavery in Edwards, Wesley, and Whitefield)、《人之有限的好消息》(The Good News of Our Limits)及《爲關懷靈魂而傳福音》(Evangelism: For the Care of Souls)三本書。他常年在美國、加拿大和英國各地進行演講、教學與牧養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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