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S. 路易斯在 1945 年的散文《工具棚裡的默想》(Meditation in a Toolshed)中描述了一個場景:他站在黑暗的工具棚裡,看著一束陽光從棚門的縫隙穿透進來。隨後,他挪了一下位置,那束陽光「照入眼簾」。於是,塵埃和工具棚都消失了,他看到了外面的樹木,當然,還有那「遠在九千多萬英里之外」的太陽。
路易斯藉此對兩種「看」的方式作了重要的區分:一種是「在外面看」(looking at),另一種是「順著看」(looking along)。前者是審視、觀察;後者是體驗、經歷。
萊斯利·貝恩斯(Leslie Baynes)在她的著作《詮釋與想像之間:C. S. 路易斯與聖經》(Between Interpretation and Imagination: C. S. Lewis and the Bible)中,同時展示了這兩種看待方式。在前 200 頁中,這位密蘇里州立大學新約與第二聖殿猶太教專業的副教授,以學者的眼光審視路易斯的非虛構作品,分析他對聖經的處理方式,並批評他「沒有抓準重點」。但在後半部分,當她轉向探討《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中路易斯對聖經的暗示與引用時,語氣則變得柔和許多,也顯得更能理解路易斯。
然而,在本書的大部分篇幅裡,貝恩斯都過於依賴路易斯所說的第一種「看」的方式,以批判的視角去審視。因爲忽視了路易斯所強調的「順著看」的體驗式視角,她錯過了這位 20 世紀最受歡迎的護教學家試圖傳達的許多重要信息。
《詮釋與想像之間:路易斯與聖經》
萊斯利·貝恩斯(Leslie Baynes)著
在這本極具原創性的研究中,新約學者萊斯利·貝恩斯深入探討了路易斯關於聖經的寫作。
她揭示了路易斯在自己藏書上留下、從未發表過的批註,這些筆記爲我們提供了理解他如何思考聖經的獨特視角。她也梳理出一系列影響他聖經詮釋方式的重要人物:查爾斯·戈爾(Charles Gore)、詹姆斯·莫法特(James Moffatt)、修女彭妮洛普·羅森(Sister Penelope Lawson)、喬治·麥克唐納(George MacDonald)、奧斯汀·法勒(Austin Farrer)等。
厄德曼斯出版社(Eerdmans),350 頁。
在路易斯的粉絲看來,貝恩斯對他的評價可說是出乎意料地嚴苛。她不僅批評他處理聖經的方式拙劣,甚至認爲他的文章《現代神學與聖經批判》(Modern Theology and Biblical Criticism)是「他寫過的所有關於聖經的文章中最糟的一篇」(111 頁)。在她看來,路易斯寫這篇文章時,「不是一個好讀者」,因爲「他幾乎誤解了他所引用的每一段文本」(162 頁)。
她指責路易斯對現代聖經懷疑論不夠「著迷」。她抱怨說:「在他的一生中……路易斯對那些與他觀點不同的《約翰福音》研究,要麼忽略,要麼拒絕,要麼誤述,甚至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還會嘲諷。」(120 頁)
貝恩斯的態度帶著一種「控訴式」的鋒芒,有時讓人覺得過頭了。在指責路易斯扭曲他人觀點的同時,她自己卻出現了某些不甚準確的陳述。例如,她引用了沃爾特·胡珀(Walter Hooper)在《路易斯文學論文選》(Selected Literary Essays)序言中的一句話,並據此聲稱胡珀在查覈收錄的文章時,「發現路易斯有近五百處錯誤引用」(42 頁)。
但事實上,路易斯的祕書與身後作品編輯胡珀並沒有這樣寫。序言中的原話是:「我做了五百處更正。」而這些錯誤「可能來自作者、出版社,或兩者皆有」。胡珀還解釋說,路易斯記憶驚人,「因爲他幾乎記得自己讀過的一切,所以常常憑記憶直接引用,而不去費心查原文」。
毫無疑問,路易斯的學術寫作中確實會有小瑕疵。但胡珀強調,這些錯誤很少影響文章的真正含義。即便如此,貝恩斯卻據此推斷路易斯刻意誤述他引用的學者。但是這樣的結論根本無法從胡珀的文字中得出。
這種批評方式,正是路易斯在「工具棚」一文中說的第一種觀看方式:她盯路易斯看得太緊了。考慮到她本人是聖經研究領域的學者,她對路易斯處理「高等批判」方式的不滿在情感上不難理解,但她說路易斯「不是一個好讀者」,或者指責他「故意忽略來源」,確實有點誇張。
這反倒讓我想到路易斯在牛津的同事海倫·加德納(Helen Gardner)對他在博德利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閱讀時的描述:「有時你會覺得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書是『難讀的』。坐在他對面……你就能親眼看到什麼叫做專注。」這絕不是一個粗心或輕率讀者的樣子。
貝恩斯對路易斯的第二類批評,可能會讓許多福音派書迷更加不安。她指責路易斯在文章《我們該如何理解耶穌基督?》(What Are We to Make of Jesus Christ?)中「杜撰了聖經」(191 頁)。
在她引用的段落中,路易斯讓耶穌說出福音書裡並沒有的話:「大祭司問他:『你是誰?』他說:『我是受膏者,是永恆上帝之子。歷史終結時,你必見我成爲宇宙的審判者。』」(191 頁)貝恩斯正確地指出,這些並不是耶穌在福音書中的原話,乍看之下證據確鑿,她的指控似乎成立。
但這其實是路易斯慣用的一種文學手法:「複合」(composite)。他會將多處經文或多個概念濃縮成一句簡短的敘述。《返璞歸真》(Mere Christianity)中也有類似例子,例如他寫道:「基督說:『把一切都交給我。我不要你這麼多的時間、金錢和工作,我只要你。』」這同樣不是直接引用福音書。
如果貝恩斯願意用路易斯在《工具棚裡的默想》裡提到的「第二種方式去看」,即不是單純盯著文字,而是順著文字體驗其所指向的內容,她會意識到路易斯在這裡並不是在杜撰聖經,而是在用文學方式照亮他要表達的更深思想。這一類的寫作更像工具棚裡的那束光,照見路易斯心中更宏大的景象。
儘管貝恩斯對路易斯的非虛構作品批評不斷,但當她轉向《納尼亞傳奇》中路易斯對聖經的運用時,整本書的語調忽然輕快了許多。在後半部分,她採用了路易斯的「第二種觀看方式」,通過指出其中豐富的聖經意象,使我們對納尼亞的體驗更加深刻。
對我個人來說,這部分尤其珍貴。我第一次認識路易斯,是三十年前一次家庭旅行上讀《納尼亞傳奇》。那時沒有手機、iPad 或其他屏幕設備,我問妻子,「十四小時的旅程,我們怎麼打發時間?」她回答:「讀《納尼亞傳奇》吧。」當時我已經信主,但卻從未聽過這套書。讀了兩個小時的《魔法師的侄子》(The Magician’s Nephew)之後,我就被完全吸引住了。
在眾多借助納尼亞探討信仰成長的著作中,貝恩斯這一部分的內容無疑是最出色的。這時,她的咄咄逼人語氣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豐富而深入的示例,這是其他同類作品所缺乏的。
舉例來說,在分析《黎明踏浪號》(The Voyage of the Dawn Treader)時,她把騎著小舟越過浪頭、駛向阿斯蘭國度的勇鼠雷佩契普(Reepicheep),與「與神同行、後來就不見了」的以諾(Enoch)聯繫在一起,這個對照我從未想到過。坦白說,書中後半部分完全可以獨立出版,成爲一本精彩的小書。
關於路易斯的新研究,最重要的一個標準就是能否挖掘出鮮有人涉足的新資料。這需要極深的路易斯研究功力,也需要歷史學家般的勤勉。儘管貝恩斯不認同路易斯處理高等批判的方式,但在這兩點上,她無疑都做到了。《詮釋與想像之間》會挑戰許多路易斯的讀者,但同時也會引導他們以更欣賞的心態,順著路易斯寫作中那束光,去理解他真正的用意。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Look Along the Sunbeam of C. S. Lewis’s Writing on Scrip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