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德爾·託羅的《弗蘭肯斯坦》與上帝摔跤
2025-12-06
—— Brett McCracken

吉爾莫·德爾·託羅(Guillermo del Toro)的新版《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是一部奇特的作品。一方面,它忠實地改編了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818 年的哥特小說,捕捉到其核心主題,並且融入了其他眾多影視版本鮮少呈現的情節;另一方面,通過反映他與基督教的上帝之間更個人化的鬥爭,德爾·託羅(這位因執導《潘神的迷宮》[Pan’s Labyrinth]而備受讚譽的墨西哥導演)更新了雪萊的原著。

但在探討這些更新細節之前,理解德爾·託羅的世界觀以及他對這個經典故事的視角爲何促使他以獨特的方式重塑故事,將會對我們有所幫助。

作爲德爾·託羅「個人彌賽亞」的《弗蘭肯斯坦》

德爾·託羅在天主教家庭長大。近日他在美國國家公共電臺(NPR)接受特里·格羅斯(Terry Gross)採訪時回憶起童年時期某個週日彌撒結束後,首次觀看 1931 年鮑里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版《弗蘭肯斯坦》電影的經歷。他由此獲得靈性頓悟:

與週日的彌撒相比,《弗蘭肯斯坦》讓我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信仰和教義。我從中看到身體復活、無染原罪、神魂超拔,還有聖痕。一切豁然開朗。七歲那年我便決定讓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成爲我個人的精神化身、我個人的彌賽亞。這場極其深刻的蛻變,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持久的印記。

這解釋了爲何德爾·託羅的作品中充斥著最終令人同情的「怪物」形像。社會眼中的恐怖存在,在德爾·託羅的哥特式陰森童話裡往往是崇高的,或者至少有被誤解的一面。他顛覆了「怪物電影」的既定腳本,揭示那些將怪胎、食屍鬼或棄兒妖魔化的普通人類,才更像是怪物。這一切在他的《弗蘭肯斯坦》中達到巔峰。

在那場採訪中,德爾·託羅將片中的造物(由澳大利亞演員雅各布·艾洛蒂[Jacob Elordi]飾演)比作耶穌,並多次援引浪子的比喻與《約伯記》作爲自己敘事的聖經參照。事實上,基督教所強調的寬恕是貫穿全片的一大主題。當弗蘭肯斯坦賦予造物「生命」時,那具死去的軀體被刻意擺成醒目的十字架姿勢。

如果這聽起來令人困惑,事實也的確如此。德爾·託羅——如今自稱「不再信仰天主教」——有著一種後基督教的感性:既受到基督教神學的啓發又對其產生排斥。這使得他的電影在最好的情況下道德觀混雜,在最壞的情況下則是道德立場有問題(我覺得他那部獲奧斯卡的《水形物語》[The Shape of Water]就令人厭惡)。

德爾·託羅的想像力與美學深受天主教成長背景的塑造。《弗蘭肯斯坦》中充斥著基督教雕像,以及天使與魔鬼、光明與黑暗的意象。然而,他的精神世界觀對其基督教背景持有一種顛覆性態度,這種立場體現在這部改編作品中對上帝的憂慮,以及對超驗意義的懷疑。

扮演上帝的恐怖之處

影片基本忠實於雪萊的原著。雪萊寫這部小說時正值工業革命迅猛變革之際,這部常被視爲首部科幻小說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則警示寓言:人類無所顧忌地濫用科技,尤其是妄圖追求「扮演上帝」的能力,將引發始料未及的後果。

德爾·託羅的電影通過營銷標語「唯有怪物妄圖扮演上帝」很好地反映了這一主題。當我們目睹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奧斯卡·伊薩克[Oscar Isaac]飾)執著於用亡者軀體復活生命時,「征服死亡」這一科學追求的愚妄便駭人地顯露無疑。維克多將自己「重賦生命」的嘗試稱爲「神聖之舉」,更厚顏無恥地指責上帝「無能」。他想要「擁有掌控生死之力」,企圖通過科技實現「永生」。這與當今布萊恩·約翰遜(Bryan Johnson)等「長生不死」大師的論調驚人相似。

如同雪萊當年,德爾·託羅也在技術飛速變革的時代重塑他的《弗蘭肯斯坦》。此時,人類正通過科技在生育(試管嬰兒、「定製嬰兒」)、死亡(生物黑客與超人類主義)及知識(人工智能的能力近似神的全知)領域「扮演上帝」。人工智能的幽靈始終盤踞在故事背景中。正如維克多未能深思其科技創造的潛在後果,那些「科技圈老兄」(德爾·託羅如此稱呼他們)也在人工智能軍備競賽中魯莽前行,「創造事物時不計後果」。

雪萊小說中「科技將主宰人類」的警告,在如今這個「科技壟斷」的世界裡有著令人不安的現實意義。(「你是我的創造者,而我是你的主人;服從我!」片中台詞化用了造物對維克多所說的這句話)德爾·託羅的改編明智地將這個故事對科技的批判置於突出位置,這在當下顯得尤爲緊迫。

怪物實爲造物者

(以下含劇透)與德爾·託羅的其他作品一脈相承,《弗蘭肯斯坦》中的畸形被造物最終展現出的並非駭人特質,而是友善的一面,成爲一個對自己的被造毫無話語權的悲劇角色。影片中真正的「怪物」是維克多,這位傲慢的造物者不負責任、自私自利的創造(「我從未考慮過創造之後的事」),最終導致了受造物的悲慘。

部分觀眾或許會驚訝於德爾·託羅在片中如此大篇幅地採用造物的視角展開敘事。但這其實忠於原著小說。不同之處在於,德爾·託羅的敘事中,被造物極端令人同情,而維克多則極端邪惡。在小說裡,那被造物最初天真無邪,卻逐漸墮落,最終成爲被複仇欲驅使的恐怖殺人魔,故意殺害多名主要角色。他甚至親口承認自己的敗壞(「我確實是個惡棍;我殺害了那些活潑可愛,孤弱無助的人」)。

而在德爾·託羅的影片中,被造物基本保持著無辜本性。他成爲其他邊緣人的知心朋友,天性不具威脅性,僅意外殺死了維克多的弟弟威廉(費利克斯·卡默雷爾[Felix Kammerer]飾)。一處顯著改編在於,片中伊麗莎白(米婭·高斯[Mia Goth]飾)死於維克多之手,而小說裡她則是被造物勒死。這一改動強化了德爾·託羅的觀點:維克多才是故事中真正的怪物。

當然,由艾洛蒂飾演的造物確實曾有意殺害過幾名向他開槍的水手。但德爾·託羅暗示,若他使用暴力,也是因遭受殘酷對待而情有可原。創傷性的起源故事爲其破壞性行爲提供了合理性——這不僅是德爾·託羅的電影,也是其他許多像《黑白魔女庫伊拉》(Cruella)、《魔法壞女巫》(Wicked)、《小丑》(Joker)這類「重塑反派」類影片的常見主題。

通過將維克多這位像神一般的「造物者」塑造成最爲墮落的惡棍,德爾·託羅也在宣泄對基督教上帝的不滿。爲何上帝創造人類,卻任我們在一個如此糟糕的世界中受苦?於他而言,上帝在《約伯記》(38:4)中的回答顯得蒼白,甚至殘酷。約伯向上帝發出的「爲何如此」的求問,也正是「[弗蘭肯斯坦的]造物的求問」。既然我們很有可能經歷無盡的痛苦,又爲何將我們創造成永恆的存在?在德爾·託羅看來,這樣的上帝既不負責又無比殘酷。

永生是詛咒嗎?

影片與雪萊小說的一個關鍵差異在最後幾場戲中清晰顯現。小說裡的造物具有超自然的韌性,卻並非明確的不死之身;他在結尾發誓要在火葬柴堆上自殺(「我的灰燼將隨風飄入大海」)。在德爾·託羅的電影中,被造物試圖自殺卻無法死去。他是不朽的,而他的永生被塑造成其創造者給予的詛咒,而非祝福。

德爾·託羅的終幕鏡頭唯美而縈繞心頭,它捕捉到一個被囚禁於永恆孤獨中被造物的悲劇(他沒有「夏娃」,儘管他曾向他的創造者祈求伴侶)。當被造物獨自佇立寒冰之上,含淚凝望初升的朝陽時,他以近乎斯多葛式的坦然迎向光明。影片以雪萊摯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感傷的詩句作結:「心會破碎,但破碎後依然跳動。」

德爾·託羅告訴國家公共電臺,他認爲永生是一種折磨,這正是他成爲死亡的「忠實粉絲」的原因:「我認爲[死亡是]我們存在的節拍器。沒有節奏,就沒有旋律......正是死亡的節拍器讓我們珍視美妙音樂的有限篇幅。」

基督徒同意,銘記死亡具有真實價值,而且試圖征服死亡是愚妄之舉(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就是一個典型,如今「科技圈老兄」們仍在延續此道)。但我們不認同德爾·託羅的觀點,他認爲死亡僅僅只是一個需要接受的現實,而絕非需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我們不能憑自身力量戰勝死亡,不代表死亡的毒刺不真實;更不代表死亡不再是需要被征服的敵人。耶穌基督能夠且已經戰勝了死亡(林前 15:55–57),他的勝利就是給所有信他的人帶來永生(約 3:16,5:24,6:47)。

德爾·託羅的《弗蘭肯斯坦》結局所揭示的一個真相是,若與造物主分離,永生確將如同地獄。在基督教神學中,永生之於信靠之人乃是祝福,因我們將與造物主同在,在他的同在中永遠享受完全的喜樂與歡欣(詩 16:11)。但若被隔絕於愛與團契之外,無盡的生命便實爲詛咒。影片結局對此作出了有力的詮釋。

引發討論的話題

德爾·託羅既是大師級的匠人,亦是思想深邃的藝術家。他的《弗蘭肯斯坦》儘管有時令人毛骨悚然(影片R級評級主要源於血腥暴力及短暫的裸露鏡頭),卻呈現得華美絕倫。但比起精湛的藝術技藝,這部影片更蘊含著諸多值得探討的深刻思想。

正如我們所見,這些思想並非全然可取。德爾·託羅似乎認爲上帝殘酷,需要我們的寬恕,而非相反。他那後基督教的本能直覺促使他推崇寬恕、無私之愛與犧牲精神,卻剝離了這些美德的任何超越性根源。對於「我們該如何生活?」這個問題,德爾·託羅的構想所蘊含的啓示,除了模糊的「善待彼此」之外,實在難以明晰。

儘管如此,這樣一部投資浩大、製作精良的奇觀電影如此熱衷於探究神學問題,實屬罕見。雪萊或許未必認可德爾·託羅對其小說的所有改編,但若知悉自己的哥特式故事在兩百多年後的今天,仍能引發如此重要且適時的思考,想必會爲之自豪。


譯:SEB;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Del Toro’s 『Frankenstein』 Wrestles with God.

Brett McCracken(布雷特·麥克拉肯)是福音聯盟高級編輯,著作包括Uncomfortable: The Awkward and Essential Challenge of Christian CommunityGray Matters: Navigating the Space Between Legalism and LibertyHipster Christianity: When Church and Cool Collide。布雷特和妻子琪拉居於加州聖安娜市,二人都是薩瑟蘭教會(Southlands Church)的成員,布雷特在教會擔任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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